每到端午,都会听到类似的说法——“端午节不能说快乐,要说安康”,还凭空捏造了一个“非遗专家杨广宇”。
我始终想不明白,最初编造这个说法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典型的“伪国学”“半吊子国学”,但是它的危害并不小,很多人已经不敢说“端午节快乐”了。
其实,端午节,说安康也好,说快乐也罢,都无所谓。请不要拿那套半吊子说法来糊弄大家了。
有人蒙难的节日,绝非端午节一个
他们说,历史上这一天有人蒙难,所以会悲壮一些。按这个逻辑,我们认为,还有好多节日也不能祝“快乐”,比如儿童节、情人节、国庆节。
儿童节:为悼念年6月10日的利迪策惨案和全世界所有在战争中死难的儿童。
情人节:公元年——罗马圣教徒瓦伦丁被处死,此日被后人定为“情人节”。
国庆节:从年以来,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最后建立了一个新中国。庆祝新中国的同时,也是在祭奠革命先烈。
所以,我们要说情人节安康?儿童节安康?国庆节安康?
屈原、伍子胥、曹娥投江时间成谜
聊回端午节,这天是屈原、伍子胥、曹娥的蒙难日吗?
屈原的生平,早期的文献莫是《史记》和《楚辞》,其中说——屈原“三年,不得复见”,“于是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但是没有说具体时间。
到了南北朝时期,南朝梁吴均所作《续齐谐记》中,记录了一个故事,明确指出——屈原五月五日自投汨罗而死。到了隋朝,又有了新的说法——屈原投江时间是五月十五。
其实,《史记》《楚辞》中本身也存在一些错误,但他们都没有搞清楚屈原投江的时间,后世再想搞清楚几乎不可能。
纪念伍子胥?根据《左传·哀公十一年传》和《国语·吴语》,伍子胥是死在了吴国首都(今苏州),后来被投江。时间呢?也没有记载。
曹娥这个人现在不太出名,以前还是很出名的,浙江上虞有条曹娥江,就是为纪念曹娥改名。这条江,也是浙东“唐诗之路”的重要节点。《孝女曹娥碑》记载,曹娥父亲五月溺亡,17天后曹娥投江而死。从时间上算,曹娥绝不可能是五月五日投江。
端午节本是辟邪为主
端午的起源,可以一直上溯到先秦时代,这是我国一个十分古老的节日。现代民俗学的主流观点——这是个辟邪为主的节日。
古人为什么要在五月五日辟邪辟瘟呢?先秦时代,人们相信阴阳二气的和谐是宇宙正常运行的基本保证。冬至,阴气极盛,但是阳气开始复苏;夏至,则是阳气极盛,阴气开始产生。
夏至时节阴阳二气的斗争以及斗争的结果——代表生命的阳气开始衰竭,代表死亡的阴气重新出现,并将逐渐强大。因此,古人把五月看成是邪气丛生、有害于生命的“恶月”。
根据五月是“恶月”的观念,战国时代产生了一些相应的特殊时令习俗。一是五月出生的婴儿长大后“将不利于父母”,必须及早抛弃;二是五月存在不利于身体健康的邪气,需要采集各种药材以驱逐*邪之气;三是用浸泡了兰草的热水——兰汤——沐浴;四是登高游玩。
上述四种习俗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础——它们都认定这个日期充满不利健康的邪气。这四种习俗共同成为端午节的起源。先秦时期虽有诸多习俗,但并未形成端午节,即没有固定一个日期并授予它一个名字。
现存最早的关于端午节的记录产生于东汉时期。这些时代较早的文献无一不指出,端午节是一个以辟邪为主要内容的节日。
如《玉烛宝典》引东汉应邵的《风俗通义》说:“夏至、五月五日,五采辟兵,题‘野*游光’。俗说五采以厌五兵。游光厉*,知其名,令人不病疫瘟。”
又如《后汉书·礼仪志中》记载:“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为门户饰,以难止恶气。”汉代以后,辟邪始终是端午节的主要内容。
官方重视夏至、民间重视端午节,官方重视祭祀仪式、民间重视狂欢娱乐。于是官方向民间妥协,把时间定为五月五日而非夏至。
东汉之后,三百年的分裂,官方祭祀仪式也逐渐淡去,民间发展起了新的仪式。特别是北方人士南迁,把南方的民俗——龙舟竞渡融入其中,让端午节更加热闹。
其实,龙舟本身也有送瘟神等意思。韩愈有一篇《送穷文》,就是典型的送瘟神。毛主席有诗:“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正是这一风俗的体现。
辟邪的端午节,就不该庆祝?
辟邪的节日,当然是要求安康。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庆贺它。毕竟辟邪的另一面就是祈福,加以庆贺也属理所应当。如果说辟邪就不能庆祝它,那真是太教条、太死板了。
以唐代为例,皇帝在宫廷里按惯例以佳肴美酒宴请公卿大臣和内廷妃嫔,君臣饮酒赋诗唱和。皇帝还赐百官节日物品如赐衣服、腰带、金银鱼佩饰等。赐物中具有节日特色的则有扇子和百索粽子。所赐扇子系为宫廷特制,制作精丽工巧;也有皇帝御笔题诗书写扇面,更显得贵重。
伟大的诗人杜甫,就有一首诗《端午日赐衣》: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胸怀天下的诗人杜甫,端午节这天也没有想着“安康”,而是欣赏这件衣服。想必心中是无比的快乐。
端午竞渡,在《隋书·地理志》中的说法是纪念屈原,后来白居易有诗“竞渡相传为汨罗,不能止遏意无他。自经放逐来憔悴,能校灵均死几多。”但更多的唐诗中,已经失去了缅怀屈原的悲伤,更多的是竞渡的欢乐,大诗人张说、刘禹锡笔下,都是一片欢乐的氛围。
到了宋代,苏轼《端午游真如迟适远从子由在酒局》诗中称“今年匹马来,佳节日夜数。”诗中称端午为佳节,哪还有一点悲伤的色彩?
不光是端午节,其他起源于辟邪的节日,也会发展成为庆祝乃至狂欢。例如重阳节就来自古人认为阳九为灾数,期盼可以辟邪求福的心理,但这个节日在中国人眼中也同样是“佳节又重阳”。而春节、中秋节才是真正地来自于祭祀(祖先或神灵)的节日,然而它们却也是今天的中国人庆祝得最开心的传统节日。
即便是清明节,本来是春天的狂欢节,后来与寒食节、上巳节等节日融合,添加了祭祖主题,但唐诗中依然写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清明节也不耽误“艳遇”嘛。
相比于网上的半吊子“国学”人士,古人可没有那么死板教条,他们的节日过得都非常热闹。
节日都有狂欢的内涵
说到这里,我们要区分两个概念,纪念日和节日。
有些日子叫“纪念日”,如南京大屠杀纪念日、抗战胜利纪念日、“5·12”汶川地震纪念日,这种“纪念日”只有哀悼意义,缅怀受苦受难的同胞。
传统节日,则兼具祭祀和狂欢两个意义。这二者并不冲突,并不是说是谁根据什么“古俗祖风”设计出来的,而是在民俗中天然形成的。
传统节日的祭祀,往往是群体性的祭祀,源于人与自然的对抗。大自然有瘟疫、人有生老病死,这都会让人失去生命;再往前看,早期先民为了生存下来,经历了无数磨难,如果不找个时间发泄一下,精神上必然要崩溃。
《尚书·舜典》中有这样一段话:“帝曰:‘夔!命汝典乐,……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这里的“神人以和”和“百兽率舞”,有着明显的祭祀仪式感。国家的祭祀仪式,要求人们创造舞蹈、戏曲、音乐——因为这是人与神沟通的方式——来实现祈福禳灾、酬神娱神,在这个过程中,人也获得了身心愉悦感。
带有宗教色彩的祭祀仪式,逐渐走向世俗化,成为群众性的歌舞活动,狂欢取代崇高与神圣,是历史正常发展趋势。
比如布依族的粑棒舞,原来用于丧葬祭祀,现在已经不局限于丧葬,舞蹈内容也变成了欢快的情绪,祈求五谷丰登和男女社交等。彝族的火把节,原是最重要的祭祀节日,也是欢乐无比。
即便是祭奠自己逝世多年的先人,也是红红火火。有些地方除夕之夜有上坟的习俗,邀请祖先回家里一起吃顿团圆饭。祖先早已不在人世,也不必哭哭啼啼,邀请*魄回家与子孙同乐!
这就是巴赫金所谓的狂欢化诗学理论,民间文化集中展示的时节、场合,就是民间的狂欢节。民众需要这种狂欢和诙谐,来获得精神愉悦。因此,喜庆的色彩绝不可少。
可见,原本庄严的信仰一旦演进成娱乐为目的的集体活动,娱神、求神则变成了娱人。祭祀和狂欢之间,并不是狂欢要去将就祭祀,而是祭祀要来将就狂欢。所谓的狂欢,正包括一个含义:邀请祖先的神灵一起来狂欢。
所以说,人们在节日中的心态,本来就应该是快乐的,不但活着的人快乐,死了的人看到了知道了,也是快乐的。
那些天天把古风民俗、传统文化挂在嘴边,还喜欢天天纠正别人的半吊子“国学”人士,应该知道:节日的意义是死者跟着活人快乐,而不是活人跟着死人哭丧!
作者|栾公子
责编|陈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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