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依
“小雨湿*昏,重午佳辰独掩门。”端午节据传是纪念五月五日跳汨罗江自尽的爱国诗人屈原。或因此,端午节总不免勾起对逝去亲人的思念。
大娘在世时,每个端午节总要包一大挎篮湿漉漉、大腾腾;碧绿莹莹、尖尖垴垴的粽子,分家各户送给大家——奶奶的、四叔家、我家……大娘“锅头”(农村人称做饭好吃的女人)好,做什么饭都好吃。
小时候,偶听父亲调侃母亲:“看你蒸的窝窝头,扔到咱村南山顶也摔不开,看大嫂蒸的窝窝头煊乎乎的。”不仅是窝窝头,大娘的粽子也好吃。或许是年龄小,或许是个子矮,或许是……反正记忆里大娘的粽子总是大大的。
大娘不识字,不读书。母亲曾跟我们讲大娘这辈子困惑的事:堂姐只要在家看书,大娘总好奇地盯着,嘴里叨咕:“每天上学,还学不完,回家还看书?”
大娘世界里,或许读书和她包粽子、蒸窝窝头一个样,干完了就不必再操心……大娘永远看不懂读书人,她也永远不知道书中乾坤。
何尝是大娘?大伯也不识一字,大伯只熟悉他的土地。只不过,大伯不像大娘那样事事好奇。大伯,如一块土地般沉默。如今的大伯永远地沉寂在他热爱的那片土地里。
年冬月初二,88岁的大伯去世了。
大伯是爷爷奶奶8个孩子中最大一个,所以没读书。听奶奶说,年轻时候,大伯干活累了也曾向爷爷奶奶发几句牢骚。奶奶说:“能转大骡子大马,不转大儿大女。”若识得几个字,大伯或许不会一辈子缠绕于土地。大伯轻不言声,也就少交流。少了交流,不是对大伯没感情。如今,我内心深处一直珍藏着大伯身前的点点滴滴。
农村孩子是散养的。姥爷去世了,我去到三十里外的常峪村和姥娘做伴;爷爷去世了,我和孤独的奶奶晚上做伴;妹妹哥哥上学,我就辍学去外省做保姆……游来荡去的童年生活满载快乐一头就冲向中年。再回头,青年,不知遗失在哪儿?!管他呢,有老年足矣。人呢,有时候旁人眼里辛苦的事,当事人却充满乐趣,乐在其中。
雨天,是天赐的快乐。往往是母亲稍有不留意,我就一溜烟跑到大伯家去了。那时候,姐姐已经毕业。那天,当我一口气跑到大伯家,刚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传出“嗒嗒—嗒嗒—”声音。走进门,才知道姐姐在缝纫机上做针线活。看到我,姐姐一边干着活,一边招呼我。只见,坐在缝纫机旁边的姐姐斜歪着头,两手抻着鞋帮儿,脚踩缝纫机踏板……站在一旁,看着姐姐腿右侧缝纫机大轮子有节奏地转动,我陡生羡慕之情。
院子里,大娘喊姐姐不知做什么。姐姐一离开,我赶紧跑过去坐在她刚刚坐过的凳上,随手捡起姐姐扔在一边儿的一布条儿,模仿着姐姐的样子,右手按下机头轮子……一只脚刚刚踩上踏板,姐姐迈进门槛……
“啊!”缝纫机“嗒嗒——嗒”缝纫机戛然而止——那颗针死死钉在我左手食指的右侧,把针都折成两截。
“咣当”一声,下地的大伯从大门里走进。他放下手里的挎篓,一看见,我们仨围着缝纫机惊慌失措的样子,瞬间,脸变成了一块褐色土地……
看见大伯,姐姐和大娘越发紧张、着急。大娘含着一泡眼泪,嘴里不住劲儿埋怨我。看见大伯,我更害怕。尽管食指上那半截针让我钻心刺骨,但我硬忍着不啃声。农村孩子能吃苦,何况一根针?大伯走上台阶,边进屋,边道:“去一边儿!”见大娘和姐姐挪到一边,我用右手托住左手也慢慢蹭一边儿。
转眼间,大伯拿出一把钳子……
那恐怕是这辈子与大伯唯一一次近距离相处。当大伯用他那由于经常干农活而变得粗糙的大手拿着钳子给我往外拔那根穿过食指的针时,我反而不痛了。我嗅到了大伯身上那股旱烟味,那是跟爷爷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因为这味道,大伯看上去亲切了很多,脸也不那么黑了。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抬起左手看看自己的食指,那上面至今仍留着一个清晰可见的小洞。
在农村,别说大伯,就是亲生父亲,也从不与孩子亲近。这或许是至亲无言,至亲无语;或许是生活的压抑,使得他们失去了与儿女的那份亲近感。若非得说我与父亲有亲近的话,那莫过于那次挨打。父亲那一顿打堪比贾*痛打贾宝玉,下手狠,下脚猛。那次,因往暖壶灌水,一不小心,把一只暖壶摔了。当时,一看摔得粉身碎骨的暖壶,我撒腿就跑。到奶奶家一看奶奶坐在炕上,我哧溜窜上炕,钻到奶奶怀里,可是父亲追到奶奶家,硬是把我从奶奶怀里提起来扔到地上,狠狠用脚跺起来。
还是说大伯。
大伯,从不打孩子。他爱生活,爱孩子,对大娘体贴。记着那时候别人家的猪都是女人每天提个泔水桶进来出去的。大伯家的猪都是大伯去地里的时候捎一大桶泔水放到猪圈沿,半晌午大娘去倒上一次。大伯更是个“好受苦人”(农村称农活干得好的人),大娘从来不在嘴上受委屈,吃的喝的不缺。他们相濡以沫几十载。可是,大娘73岁时先于大伯下世。大娘去世后,留下大伯一人。
好在,大伯还有与他相依为命的土地。大娘走后,大伯继续为生存和他的子女缠绕在那片土地上。每年总也不断地给堂哥一家捎米捎面,捎菜捎油,过年还有一口大猪杀。堂哥一家七八口人,吃食上花销大。
可是,随着年纪的增大,大伯的体力渐渐不支。再则,因好那口旱烟,他的咳嗽也越来越重,很难再下地。85岁的大伯不得不离开了他一辈子耕种的土地。秋夏时节,天气暖和,大伯就回山里住。春冬季节,大伯就被接到县城。离开土地的大伯,从此变得失*落魄,像一块被荒废了土地。
大伯离世前的这三年,每到春节,我们这些侄男侄女都会去堂哥家看大伯。大伯说是在儿子家,其实也是孙子家。他们一家四代7口人住一起。大前年去看大伯,一进门就看见大伯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识一字的大伯,其实除了看的懂土地,他很难看懂什么,他也就是在红火热闹里打发时间罢了。曾记得有次堂姐把大伯叫去北京住。大伯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问姐姐:“这么多的人,晚上都去哪儿呀?!”这是大伯这辈子唯一一次出远门。
一家人,各忙各的。稍坐一会儿,我站起来准备离开。我与人相处,从不敢直视他人,可是当我和大伯四目相对时,我看出藏在大伯眼睛深处的慈祥与不舍……
直到现在我还想起大伯那抹目光。写到这里,任由泪流腮边。当时,我不知说什么,指着牛奶告诉大伯:“大伯,晚上不能吃饭,你就喝点牛奶。”
大伯咳嗽两声道:“我喝不了牛奶,我喝着——还没有玉米面糊糊——得口。”说着大伯就从沙发上站起来。
看着大伯咳嗽,我告诉大伯:“大伯,您不要抽那旱烟了。”
大伯只是低着头“咳——”了一声。
看着大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起口袋里还有买牛奶剩下的50元钱。我低头掏出放在大伯手里,这点钱又能做什么,可是……大伯没有多推辞。我知道大伯手头没余钱,一辈子土里刨食的大伯,来钱不易……
我恨不得口袋里生出些钱来。有时候,看着父辈们的生活,我总感到深深愧疚。
前年正月,大家相约去看大伯。去时,我口袋里准备了一百元钱。可是,那天人多,我终究没能把钱给大伯留下。大伯去世后,为这点事心里一直难以释怀。出殡时,嫂子说大伯去世后,他的枕头边只有叠得齐齐整整的几十块钱。
去年秋天,大伯在山里老家,我回去时,给大伯和四叔都买了蛋糕。那次是我与儿子一起去看的大伯,屋里黑洞洞的没开灯。儿子进门找着灯绳拉开电灯。大伯虽说一个男人家,但地下,炕上都拾掇得整整齐齐。偌大的炕上,靠着被子大伯半躺着。灯下看着大伯清瘦的脸,我心底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农民的生活总是艰难的。我和大伯拉着家常,才知道他还没吃晚饭。“电饭锅里——有现成饭,现在天早,早躺下也睡不着,我喝口汤——就算了。”大伯说。
我从炕沿边下来,揭开锅盖一看:小半锅清水挂面。我把拿来的蛋糕拿了两个热在锅里,然后打开开关。
“你甭管,我就是——喘,喘得——不能动……”一边说话,一边咳嗽着……
要走时,大伯非得送我与儿子,我堵在炕沿硬是没让大伯下炕。
回家和母亲说起大伯,现在连炕也很少下,病得不轻……还有大伯的饭……
一个月后,我又回了趟小山村,这次是我和妹妹一起去看的大伯。我们买了十几斤鸡蛋给大伯。临走,大伯非得下炕,我没阻拦。他把我们送到院里,蹒跚着步子,喘着气跨进厢房。等出来时,大伯胸前抱着几个苹果。我赶紧走前,把大伯怀里的苹果接住,妹妹执意不要,看着大伯我有点不忍,接过一个递给小外甥,把剩下的又帮大伯放进箱子。
天说冷就冷,没几个月,大伯就来到县城儿子儿媳家。大伯从得病到去世,几乎没有连累人。听母亲说,大伯是晚上发的病,第二天,嫂子才发现大伯被子里全是屎尿。无法想象大伯那一晚难受到什么程度,可是他硬是没有惊动家里一个人。第二天,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在重症监护室里大伯一直住了两个星期,直到去世。就这样,如一块土地的大伯,默默地来,默默地去。
年11月初二,大伯走了。
一次,母亲无意中提起大伯。她说:“你大伯从你大娘走后,除了种地几乎不和人打交道,连和我们也很少说话。”唉!母亲一生虽说吃了不少苦,但她总归是幸福的。她哪里知道一个人的寂寞。这,我理解大伯。
世界是本图文并茂的大书,二大伯是本厚厚的小书,大大伯是块褐色土地。我翻着大书一角,读着小书几页,触摸这褐色土地……我感受亲情,我品尝到人生命运无穷无尽的酸涩味。
勤劳朴实的大伯,已与大地融为一体。
依依,中学语文教师。躬耕教坛,如履薄冰。皇皇数载,毫无炫耀之资,惟教学之余,寄情于阅读,而阅读亦予我最大收获与愉悦。浅酌低吟,喁喁独语,竟也流淌出条条情感小溪。人有所往,心有所向,汉文字的魅力,吸引我想做一名写好字的教书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