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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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2/20 15:30:00

□王秋淑

当我骊歌一曲从甬江之畔负笈回乡,已是年的夏天。能重回母校实现自己的愿望,内心的那份雀跃就像火热的夏花缤纷绚烂。几年不见的母校是否容颜依然?我所认识的语文组前辈是否耕耘依然?

(一)

陈士生老师(二排右七)、朱锡良老师(二排右五)、陈中地老师(二排左四)。

彼时母校仍在东方路。语文组组长是母亲的老师陈士生老师。

每天晨曦初露,在母校楚门河边,陈老师晨练的身影就定格在天地中成为大写的人字。八字,丁八,一字,腾挪跳跃,由内而外的定劲喷薄而出,从口中呼啸而出的声音犹如猛虎出笼……

陈老师自年进入楚中,这位和黎明赛跑的人,绣口一吐,就是半个楚门。

母亲是陈老师最早一届的学生,读中学时正逢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因家庭困难,班级里经常有同学辍学,陈老师发动在校的同学利用假日兵分几路把失学的同学叫回来。81岁的母亲还记得和同学倪楚芳来回走了五十里山路,到芳杜荣幸叫郑文芝回来读书,文芝母亲到上海做保姆去了,家人都不在家,母亲饿着肚子走了整整一天山路。有年正月,母亲和同学到小龙王叫赵明东回来读书,赵父生病躺在床上,母亲他们前脚进门,赵父就从床上传出声音:“晓得了,晓得了。”后来,母亲又和同学到塘厂上面的黄岭头叫卓妙英回来读书,到马头山叫林金花回来读书……母亲是家中的长女,弟妹多,家庭困难,母亲在高中读了两个月后也辍学了。陈老师留好母亲的座位,派母亲的同桌许彩莲来叫母亲回校读书,还让母亲享受五免二助,相当于学费全免。后来母亲到栈台水产公司打工,陈老师还让学校出面寄信给水产公司,想让母亲回来读书……在楚门的大地,母亲和他的同学们行走在叫同学来上学和被同学叫来上学的路上,跫音不断,弦歌不绝……这是楚门版的“一个都不能少”,如果让张艺谋拍成电影,电影的主人公应该就是楚门中学的班主任——陈士生老师。

这样的师生情谊无法用言语表达,同学们把对老师的感激化作实际行动,如他的第一届学生和陈老师有个约定:在栈台每月一聚。已有二十几年了。

楚门中学校园新貌。

我的隔壁邻居夏明夫妇也是陈老师的学生。夏夜的庭院里,夏明忆及往事,说陈老师记性真好,能记住所有学生的名字。

叶家里的欧峰是个心地善良崇尚自由的人,走河南,学剃头……陈老师有一次对夏明他们说:“你们都过得不错,只有欧峰过得不好,明天我看欧峰去。”第二天,陈老师从楚门来到城关看欧峰。如今,欧峰在城关开“钓艚人面馆”,生意兴隆,家庭幸福。

九十年代,有一回我在办公室无意中提及母亲同学的女儿已是大龄青年,家里急得不行。陈老师得知后,说他有一学生在陈屿办企业,小有成绩,可能合适。周末,他就去陈屿找学生,随后带回了相关的消息。

甚至,还有一回,一学生夜里来借钱,陈老师叫醒师母,拿出钱来救急。

“文革”前夕,那个浩劫的年代让一切都乱了。陈老师满腔的教学热情被时代的这粒灰掩得喘不过气来,胸闷心悸跟随了他好几年。陈老师说,是鲁迅救了他。同事房中有《鲁迅全集》,陈老师借来读后跳脚顿地,连呼:“看迟了!看迟了!”那时心才定下来。“文革”时遭到批斗,“打倒反革命分子、封资修分子陈士生”,陈老师岿然不动,依然看《鲁迅全集》,唱革命样板戏。在陈老师的北门寓所,忆及往事,陈老师历经岁月沧桑的脸上写满了激动、愤懑、释然……

“文革”结束,心海的浮云退去后,用陈老师的话就是“放开手脚做”:夜校补课,夜坐班……夜里12点前没有睡过,第二天凌晨练完“铜钟功”后迎来新的一轮太阳,然后神清气爽、气宇轩昂地回教室上课。

年我回到母校,初执教鞭,觉得一切都太难了。学校鼓励年轻教师多写论文,我觉得没有话题。陈老师翻出曾写过的一篇论文,是有关作文教学内容。他鼓励学生从生活中找素材,一学生在假日钓过鱼之后写出了生动形象有真情实感的好作文。

当年在省立温州师范学校读书,陈老师的作文常被后来成为我国元明清戏曲小说研究领域泰山北斗级人物徐朔方老师当众朗诵。忆及往昔,陈老师仍感激不已。对文学爱好的种子也许就这样播撒在他心里,他把文学的种子也播撒给他的学生,弦歌不辍,薪火相传。

自然是最好的老师,生活是最好的素材。陈老师竹杖芒鞋带领夏明他们直到退休前的最后一届学生,走出了一条玉环“最美天路”:从牛角坑的红树林上去,到红岗山头转入直下龙潭,走近它竟能闻到叮咚的水声,同学们都欢呼雀跃;由此继续插下去到大枫山头,再下面是张岙水桶岙。这段玉环最美的天路上留下了陈老师及一届又一届学生的足迹。夏明还记得陈老师带他们骑自行车到雁荡采风。

年下半年,我们跟随陈老师去杭州听课学习。陈老师学生帮我们订好的宾馆距离听课学校太远,我们一行人马在杭州的街头到处找宾馆。腿走细了,肚子走饿了,街头有一小火炉煮着一锅嘉兴粽。陈老师提议,我们吃个粽子充充饥。于是在杭州的街头,在粽香弥漫中我们忘记了疲劳……陈老师有句话,教师不神圣,在学生面前不做假。真实,真性情,是珍贵的。

(二)

语文组办公室在二层建筑最右二楼。

语文组办公室在老二楼的西边,随着陈老师大步流星的身姿出现,木质楼梯传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语文组忙碌沸腾的一天开始了。

流年似水,语文组老师的鬓角被粉笔灰慢慢染白。一天,办公室里老师不知怎么扯到年龄问题。陈老师年长还是朱老师年长,这是个问题。坐在西南角的叶保池老师摘下眼镜,微笑着说,肯定是陈老师了;有人说应该是老朱大。校园诗人马伯宸老师站起来提议说,打赌吧打赌吧。叶老师说打赌,照身份证上的时间。叶老师问刚走进办公室的朱老师:“老朱,你哪一年出生?”打赌的结果,叶老师输了。不久,叶老师买了茶叶蛋回来,于是,在语文组作文薄练习薄堆叠如山的上空飘出茶叶蛋的香味和老师们的欢笑声。

而老朱坐在语文组的东北角总是埋头写他的教案。老朱者,朱锡良老师也。他的口音中夹着明显的外地腔,别人问他是哪里人,他都说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楚门人。在他的谷水巷寓所,他还是这样对我说。朱老师年到楚中一直工作到退休。

其实朱老师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他出生在淞沪战争期间的上海石库门房子里,抗战爆发后,逃到乡下枫泾的外婆家。日本人用燃烧弹烧掉了枫泾的半条街,街道夷为白地,外婆在自家的白地前大哭,这一幕给朱老师留下太深的印象。

如今,退休已多年的朱老师因为儿子一家在上海,他有时回上海,在上海住了两个月后就非常非常思念楚门,于是儿子帮他买好高铁票,网约了滴滴车。朱老师告诉我,火车到雁荡,他就好像回到家,滴滴从三桥经过二桥经过滨江经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种激动的心情无以形容,到家,邻居们都说:“回来了,回来了!”多年前,朱老师教我们《回延安》,其中有一句,“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用在此时的朱老师身上,应该是恰当的。

届学生毕业照(我在前排右二)。

朱老师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写作是我一直害怕的事情。有一次,春游回来写作文,我记得,写了游丫髻山的过程,里边有一段景物描写,是在山上俯瞰楚门的情景。朱老师表扬了我,说我这片段写得好,让我小激动了几天,心想,我也可以把作文写好。

一开始教书,如何处理教材,我总觉得找不到头绪,实在痛苦,于是,经常搬了张凳子跟在朱老师后面听课。有一次听《拿来主义》,朱老师抓住“为什么要拿来”“怎样拿来”这两个问题,层层剥开,轻而易举地将这篇文章处理得非常巧妙。鲁迅先生的文章怎样处理,大家普遍觉得有难度,朱老师这样一处理,我真的有豁然开朗之感。那种抓住一个切入口大刀阔斧处理的方法,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朱老师还告诉我,上课时总是用同一种语调,学生会听厌的,要抑扬顿挫;课堂上还可以辅之以一定的手势,因为上课永远是一件有激情的事。

朱老师用各种方法备课,有一年,他把课本拆开贴在教案本上,把教学设计写在旁批位置,就像今天的教学实录。

“文革”中朱老师受过冲击,但他的备课本从来没有被没收去,师母说,如果没收去,要被烧掉的,因为这是工作认真的最好证据。谈及“文革”,朱老师一直摇头,说:“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回首。”

朱老师经常感叹,教了一辈子的书,有些课文还是没有把握。

有一次,语文组到陈屿中学听课,开课的刘淑玉老师刚从大学毕业,她剪着齐耳短发,一脸朝气,公开课上的是《寡人之于国也》。课后评课,朱老师非常认真地列出听课感想一二三四五,强调“五十步笑百步”的道理。我们都沉浸在评课的氛围中,鸦雀无声,时光似都慢了下来。事后,陈疆兵老师说,老朱不是去送元宝,而是去送真诚的指导。

(三)

楚门中学东方路老校门。

楚门中学新校门。

语文组老师中,被我们称为“先生”的是陈中地老师,为什么称他“先生”,不清楚,或许是与他的十八般才艺有关。

中地先生涉足的领域实在太广,这位来自瑞安龙山脚下飞云江畔,从有塔有寺有渡口那样优美风景中走出来的少年,拥有的才艺实在太多。初中毕业就被温州师院提前录取,大学里应市文化局征聘参加过戏改小组,改编温州乱弹剧团的戏目——《高机与吴三春》。乱弹属于南戏,南戏是从元代开始留存下来的文化瑰宝。先生将戏剧的精华迁移到语文教学中,教《石壕吏》曾让学生改写剧情。

出于对戏剧的爱好,退休后,先生跟着剧团跑遍了漩港两岸:清港、芦浦、田岙、栈台……

看戏得有交通工具,先生骑着车子追戏班。先生的自行车学得较迟,已是九十年代,快退休时。一天清晨,在操场练车,先生摔倒了,头晕,看天上,竟看到两个太阳。这事被办公室老师戏言,先生毫不生气,只说,当时头晕,竟不辨日月。

先生少年时代上台表演过海军炮兵舞中的小水兵,我可以想象先生在台上那种帅气的身影。

诗词吟诵是先生在瑞安中学读书时他的老师董朴侘教给他的。在先生的寓所听他吟诵屈原的“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先生诵得抑扬顿挫,似与屈原同心,如果眼前有汨罗江横陈,他也会长袖飘飘赴身投江。

出黑板报是先生的少年功夫,从瑞安中学开始到大学一直到楚中,先生包揽了黑板报阵地。他在楚中时将学生的优秀作文刊出到黑板报上,他记得刊出过方贵川的文章。

外表文弱的先生跑过马拉松,学过翻滚式跳高,被选进过校跳远队……

五八年大炼钢铁,先生到永嘉深山里挑炭,早晨出发,晚上回来。先生落在最后,月亮出来作伴,小溪为他歌唱,青蛙为他呐喊,虽最后一个到达,但坚持就是胜利。在深山挑炭一段时间,结束回校后,学校评他为“钢铁英雄”。

先生还有一技能,他竟然会开中药方子,语文组老师中,如有人不舒服,其他老师就会说,叫中地先生开个药方。瑞安是著名学者孙诒让的故里,也是浙江省最早中医学堂的发源地,不知先生有没有受其影响,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形中的滋养可能于不知不觉中已深入。先生说,他对草头药有点懂,对中医感兴趣。

先生练过静功,还让学生练静功,学生心沉丹田,班级纪律自然就好了。

年上半年,我随所教的班级到坎门林森火小学考察学习,中地先生是学校当时的政教主任,也受邀同行。在林森火小学,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先生的胸前,先生握紧拳头带着同学向烈士宣誓……

对党的感恩是中地先生内心最真诚的心声。父亲种田,家里兄弟姐妹八人,只有他在全免中读完小学中学大学,怀着对政府对人民真诚的感激,先生在年时入了党。

楚中校园我住过10年,我住三楼,先生住一楼。先生在一楼的窗台上阳台里养了很多花,先生说,他对花有痒丝丝的爱。养的花较杂,拣喜欢、便宜、好养活的养,养死了会心疼。中午时光,我有时见先生抱着他家“蛮可爱”的外孙女,在春光下欣赏着“蛮好看”的花草。

先生送过我三次竹节海棠,他说这花好看。第一次送,我不知花的习性,那年冬天大寒,海棠被活活冻死。第二次先生又送了海棠,太阳太毒,海棠又被活活晒死。第三次先生又送了海棠,养在旧茶壶里,事不过三,这次海棠总算活了下来。竹节丹心,花开艳丽,花期又长,邻居们都说好看。但我不善修理,花枝乱斜,我还得向先生学习怎样护理。

一晩,我所住的三楼竟然跑上一只肚子滚圆的花猫,暮色中着实吓我一跳,后来花猫跑回一楼。一日,在一楼的楼梯下竟传出猫叫声,我很好奇。有一天,先生很开心地告诉我,跑到他家的那只不知哪里来的花猫怀孕了,要生孩子。先生看着可怜,弄来了纸箱子给猫娘安身。小猫们出生后,先生给猫娘喂鸡蛋酒,给猫娘做月里。我家女儿从三楼跑到一楼看先生阿公家的小猫,二楼的小毛也到一楼看先生家的小猫。先生问我要不要养一只,我天生怕小动物,不敢养。

教97届时,先生快退休了,我和先生并肩战斗在高三作战前线。那时会考有优秀率、及格率的要求,我们肩上的担子沉重。经常是这样的情况,一次模拟考试结束,挑灯夜改,我三楼的灯光亮到十二点后,住在一楼的先生在凌晨四点亮起灯光,真是灯火随属。白天我们汇总成绩后,让通不过的学生再进行补考。

如今,我上完了最后一课,我和我的最后一届学生也唱过骊歌。三十三年了,我轻轻地来,我将悄悄地走。

回首,恍然如梦。

为届学生送考(我在前排右四)。

老二楼早已拆除,但记忆中老二楼西边语文组木质楼板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长留,茶叶蛋的香味永在心头,校园诗人马伯宸老师爽朗的笑声依旧……我从青丝到白发,我的青春在楚中飘洒,但我心依旧。年轻的场景,沸腾的生活,仍然让我心向往之。那种累并快乐着的生活镌刻进我的生命年轮。

最后一个暑假,我先后拜访了陈士生老师、朱锡良老师、陈中地先生,听他们讲人生,谈领悟,我记下了他们的故事,也记住了他们的人生格言。

陈士生老师说:教师要德才兼备。

朱锡良老师说:每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陈中地先生说:老师不能摆架子,学生有错要从教育出发,不能让他们失去前途;做人要光明磊落,待人善良,不能害人。

……

再回首,我的眼前有如出现一座座高山,我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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