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城市与人——长沙:城市的话题》(作家出版社年版),文中所述长沙印象,为作家韩作荣20世纪末对当时长沙的观感,如今二十余年过后,让我们一起回味当时的长沙风貌,看看和今日之长沙有何不同?
长沙,对我来说,多年来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虚幻的存在。知道湘江清澈,漫江碧透、鱼翔浅底,霜叶红于二月花,是在诗词里;而橘子洲、爱晚亭、禹王碑,连同名惊中外的马王堆汉墓,对一个未曾登临、目睹的人,也不过是汉字堆起的亭台,雕镂气体的声音和语言带给我的符号罢了。
至于浏阳河,则一直流淌在一个女子清婉亮丽、一个男人深厚素朴的曲曲折折的声音里,纵然几十里水路通过两张嘴漫出河床,流遍了大江南北、八荒四野。
上世纪90年代,长沙火车站明信片。
再就是李谷一在花鼓戏里补锅,长沙火车站顶部的火炬雕塑被误识为一只红辣椒。一些粗浅的印象均来自艺术的影子和新闻传媒;而具体的领略,便是吸过的白沙烟、饮过的白沙液了,可烟消云散、酒醉复醒之后,一切又依然如故,长沙还只是虚妄的长沙。
初到长沙是在9月下旬的一个晚上。随着人流从站口涌出来,像水滴渗入了沙地,茫然,一无所知,一切都真实可靠而处处无法留存,一个陌生的城市,面对这城市的陌生人大抵只能是这样一种心态。
脚下的马路,街旁的树木,沿街两侧的楼舍,浓密的车流,闪闪烁烁的灯光,归去来兮的行人,初看起来,长沙和其他城市并没有什么两样,虽然遮天盖地的广告、装修豪华的商场和夜总会,透露出物欲膨胀的时代和新生活方式的信息,但这仍不是长沙独有的特色。我不认识这座城市,是“只缘身在此城中”吧?
任何陌生的城市给人的最初印象,无非是吃和住,而印象尤以与人身体密切相关的事物感触最深,比如食物,其集中调动了人的视觉、嗅觉、味觉、触觉,且深入人体的内部,那体验不能不说是深刻的。
下榻较为宽阔,没有那种伸手便将触及屋顶的局促和压抑,室内洁净、素朴,是个舒适的居所。晚饭是在马路对面的开云楼吃的。或许是第一次领略湘菜,或许是火车上的食物实在差得让人不敢恭维,于索然无味之后,一顿咸辣香软、鲜嫩汁浓,感觉味道极佳。
湖南菜以煨、炖、炒、蒸、腊见长,尤以煨、炖者最为适口,那大抵是文火的效力。文火虽微,却有无法扼制的穿透力,久久的煎熬,猛料厚味与食物浑然一体,无遮无碍,让人想到透彻、糯软、浓烈这样的词,想到时间的馈赠、表层和深度之类。
当晚所吃的菜中,砂锅茄子当属煨制,每一口都有滋有味,后来吃过的水煮活鱼,汤清如镜,伴以紫苏、香葱、熟蒜,鲜嫩爽口,浸入肺腑,想来是鲜活与原初的缘故,活鱼、活水、活火,我是既饮长沙水,又食湘江鱼了。
长沙菜选料精细,一盘娃娃菜,其实是小萝卜菜秧,但细嫩如绿丝,有茎无叶;炸泥鳅,酥脆味美,但那泥鳅也细瘦纤小,和北方的泥鳅大不相同,此鳅未被豢养,纯系野生,因而没有腹满肠肥状;而炸蝗虫我是第二次吃了,在南戴河吃的蝗虫肥肥胖胖,可长沙的蝗虫也都是微型蝗虫。
长沙的米饭称为神仙钵,钵大小如拳,米在钵中蒸熟,一钵只有一两米左右。这让我想到傻大黑粗的北方与这纤细精绝的南方的相异。
自然,湘菜的辣是其主要特色,该是我走南闯北,饱尝过云贵川的辣和北方的咸的缘故,湘菜既辣又咸兼酸,然而其味都不过重,倒满合我的胃口。
在饭桌上说辣,长沙市的宣传部长曾向我谈到湖南人的辣椒性格,什么是辣椒性格呢,我想该有足够的烈性,辣椒色红如火,形瘦削尖锐,既像毛笔的毫尖,又像长矛的矛头,说湖南人会读书、会打仗、会种田,这辣椒的形象倒是很好的取喻,够狠,够辣,够烈,带着烧灼感,有时,辣和烧灼给人带来的疼痛感是相同的。
对湖南人的性格,这位曾在黑龙江下乡插队、大学毕业后进藏教书,后回到长沙的历史系硕士郑佳明,讲过不同地方的人打架的区别,说黑龙江的人先吵后打,吵得火起,或恼羞成怒,才大打出手;山东人是先打后吵,三句不合,便动起手来,最后再说是非曲直;西藏人是只打不吵,一人倒下后,胜者扬长而去;四川人是只吵不打,吵得一塌糊涂,拳头却始终扬不起来;只有湖南人是边吵边打,文攻武略一起来,整个一个文武全才。
这样的描述让我又想到辣椒,那味道,是既攻心又辣口,既感到疼痛,又感到灼热,既有深度,又有力度。
初始的两天是在蒙蒙细雨中过来的。路旁的樟树叶子油亮、墨绿,行人似乎被雨洗瘦了,这时我才感到长沙不独食物精巧,人也细瘦,难得见北京街头常有的腰腹肥满者和富态的妇人、面包一样的儿童。
地理学家曾把不同人种所适应的温度确定为:白种人为12-21度;黄种人为15-23度;黑种人为18-27度。因而世界上的大都市多在温带地区,如中国的北京、上海、天津。或许是温度适宜生长故,温带的生物大多肥壮,而长沙夏日酷热难当,或许是体能消耗大吧,卖减肥药、减肥茶的人在这里是发不了财的。
雨中的湘江依然是清澈的,这江水让我想到纯净这个词。以我浪迹天涯、东奔西走的所见所闻,虽知古人便临水而居,但时下诸多的城市,有水脉穿越全城者为数并不多,而水清冽如许,不说绝无仅有,也颇为罕见了。
很多临近城市的江河海滨,鱼虾绝灭,臭气熏天,水质浑浊不堪,废弃物漂浮游移,工业废水染得河面五颜六色,刺鼻的气味里蚊蚋嗡营,似乎已让人见惯不惊了。
或许所见污泥浊水者多,初见清碧的湘江,便有一种通透清爽感。有这样一条江的城市,会充溢着生气,更为润泽、丰盈而潇洒。或许潇湘者,便是指这潇洒的湘江吧。
长沙更引以为傲的,该是泊于江心的橘子洲了。这由水流的停滞回旋,历万年所形成的洲岛,宽约百米,竟长达5公里,这田土膏腴、“露蒸千树熟,风撼一洲香”的水陆洲,以南橘为名。
登洲一览,但见杂花生树,绿荫覆地,橘络含羞,虽未见潇湘八景中的“江天暮雪”,鹭立青风,但沙沈白浪,滩底的不系之舟与这长艇般的洲岛动静相宜,花木疏落有致,水气清寒,流连其间确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江河中的洲岛,多为石礁、沙滩,像这样簇青拥翠,岸芷汀兰者恐也绝少见到。在洲中放眼望去,但见“一雨悬江白”,蒙蒙的淡淡的雨雾里,临近江边的岳麓山依然青翠葱茏,让人慨叹。
是啊,到哪里去另寻一处山在城里,城在山里这山半城水半城的佳妙去处呢?如果说嚣闹长存街巷,而幽深便在眼底。
岳麓山纳儒、佛、道三教于一体,便看得出其胸襟的博大,分仙凡界,立天地心,也难怪这山中古树森森、峰回路转处,会有那么多近代史中的风云人物在这里长眠,但愿长睡不愿醒了。
在山间看江中的一叶扁舟,我想起了诗人屈原、杜甫,一在长沙东北的汨罗江投水,一在湘江舟中病死的诗人,我痴想着其笔下的水神山鬼,湘君和湘夫人;想着“斑竹一枝千滴泪”的娥皇和女英;也想起那“岸花飞送客,墙燕语留人”的名句。
夜晚,在灯下铺开长沙地图,读文字资料,让我感到这城市既陌生而又相熟。
年长沙市城区图
看这街道的名字,既有蔡锷路、黄兴路这知其名尚不知其路的所在,也有芙蓉巷、紫荆街、樟树园这种花木掩映、令人神往的居处;既有猴于石、白鹤巷、喜鹊桥似可观赏的名目,又有肉铺巷、鞋铺巷、灯笼街这样与衣食住行不可离分的九行八作。
“金沙里、木牌楼、水风井、火后街、土城头”蕴含着“金木水火土”这世界最基本的元素;“金线街、银盆岭、铜盆湖、铁铺巷、锡庆里”则五金俱全;而“红石岭、赤岗冲、黄泥街、青石井、黑石渡、碧湘街、紫竹林”,囊括了七彩。
至于从半湖街、一人巷依次直至十间头、百善台、千佛林、万祠巷,或许意味着一个城市的繁复与变幻莫测,而我的认识只能挂一漏万吧。就我初始的印象,浅薄的知识,确难以展示一个城市的全貌。
年的南门口黄兴南路西南摄影/罗斯旦
对于长沙的概括,多有描述,不妨抄录一段,会比我这外来者的粗浅印象更为准确。其曰“岳麓为屏,湘江为带,水陆洲浮碧江心,浏阳河曲绕于此,湖泊星布,岗峦交错,山色空檬,水光潋滟,交映成趣,城廊屹立其间,展示着带岳襟湘的自然风姿。”
“此地既佳丽,斯人亦豪英。”当一个陌生人把初始印象写下来的时候,我知道,只不过是蜻蜓点水,也有如黄昏中看人的面目,既看不清晰,更没有洞悉其魂魄。
本文作者韩作荣(-),黑龙江海伦人。年毕业于黑龙江农业机械化学校。历任《诗刊》编辑,《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第六、七、八届全委会委员,中国诗歌学会会长等。本文原载于《城市与人——长沙:城市的话题》(作家出版社年版),收录于《当代文人笔下的长沙》(杨里昂\彭国梁\陈先枢辑录整理),原标题《长沙印象》,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