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闲暇,信手翻开案头以备不时之需的高中语文教材,竟然无意间发现了其中的一个瑕疵。现行人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⑤中选入了庄子的《逍遥游》这篇文章,课后给出了这样一道“研讨与练习”(第三题):“鹏的形象在后世诗文中经常出现,如‘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上李邕》),‘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苏轼《催试官考较戏作》)等。再找出几例,体会其中鲲鹏的形象所蕴含的象征意义。”与课本配套的《教师教学用书》给出的参考答案中是这样说的:“如李白的《大鹏赋》、西汉贾谊的《鹏鸟赋》等,都是以鹏鸟为主题的作品,此外还有毛泽东的词《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等……”其中所列举的贾谊的《鹏鸟赋》纯属子虚乌有,贾谊根本没有写过《鹏鸟赋》。编者之所以这样说,我推测是误将贾谊的《鵩鸟赋》当作了《鹏鸟赋》。
此处不想讨论这一瑕疵对教学所造成的不良影响,想要说的是编者的这一疏忽,竟让我的思绪回到了两千一百多年前的西汉。我顿时想到了潮湿的长沙,想到了长沙的那个傍晚,想到了那只令人讨厌的鵩鸟,想到了那篇极有文采的《鵩鸟赋》,进而想到了《鵩鸟赋》的作者——那个人们常常与纵身汨罗江中的屈原相提并论的贾谊,那个才华出众且忠心耿耿但却一生郁郁不得志的贾谊,那个曾经担任过长沙王太傅的贾谊,那个年仅32岁即在自责与忧伤中死去的贾谊……贾谊属牛,他的一生,都像牛一样在负重前行。
他写过一篇《鵩鸟赋》,因为一只可恶的鵩鸟贸然闯进了他的居室!
那是汉文帝六年(公元前年)农历四月的一天傍晚,贾谊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居室里,通过窗户,呆呆地看着渐渐西沉的夕阳,心里盛满了难以排解的忧伤。来到长沙已将近三年,可以说每一天他都是在忧伤中度过。往事,不堪回首;前路,一片茫然……
要说贾谊,也算是少年得志,别人这样说,他心里也这样认为。21岁时,他就因河南郡守吴公举荐而得到汉文帝赏识,委以博士之职;不到一年,又升任太中大夫。可就在汉文帝正酝酿着想要提拔他担任公卿之职的时候,他遭到了来自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等人的诋毁,说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他因此在汉文帝的心目中渐渐失分。汉文帝四年(公元前年),贾谊被外放到长沙,任长沙王太傅。从接到调令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情就一落千丈。他觉得自己的遭遇跟当年的三闾大夫没有什么两样,在前来长沙报到的途中,面对滚滚湘江写成的《吊屈原赋》,既表达了对屈原的敬仰,同时又抒发了自己内心的感伤。远离京城,可谓是路遥皇帝远,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再也无法施展,而且长沙地势低下,湿气很重,贾谊自知在这样的地方,寿命难以久长,于是就只能在郁郁寡欢中打发着每一天……
“扑棱棱——”就在这时,头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打断了贾谊的沉思。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只鵩鸟(类似猫头鹰)毫无顾忌地闯进了他的居室。贾谊的心情本就不好,随着鵩鸟的闯入更是降到了冰点,因为民间一直将鵩鸟看作是一种不吉祥的鸟,只会给人带来灾难。更为可恶的是,这只鵩鸟无视主人的存在,进屋之后竟然大大方方地停在居室的一角,神情看上去还十分悠闲。贾谊慌忙找出一本有关占卜的书,查阅祸福吉凶。书中明示:有野鸟进入居室,主人即将离去。贾谊自然明白这“即将离去”的意思,他的心急剧下沉。
在极度的忧伤与恐惧中,贾谊写下了《鵩鸟赋》。贾谊笔下的“鸟”,是一只名声不佳、让人望而生厌的“鵩鸟”,并非《逍遥游》中那个背长数千里、“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徙于冥时“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鹏鸟”,两者差别,简直天上地下。
《鵩鸟赋》借鵩鸟之口,道出了贾谊对人生及宇宙万物的许多哲学思考。行文看似十分洒脱,但这种“洒脱”,完全是他刻意“做”出来的。正如鲍鹏山先生在评价李白的《将进酒》时所说:“人生悲苦的底色太浓,不如此肆意涂抹,如何盖得过?”李白是这样,贾谊也如此。心情跌至最低谷的他,也想通过《鵩鸟赋》来“肆意涂抹”,但是,哪里能够掩去他内心的悲愤与忧伤呢?当时贾谊的心境,正如太史公司马迁在序言中所说的那样,纯粹是“为赋以自广(笔者注:“自广”即“自我安慰”)”。
由于这篇赋写得十分有文采,以至一向惜墨如金的太史公在其《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不仅全文记录了《鵩鸟赋》,而且在赋前还有这样的序言:“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贾生既以適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
这只可恶的鵩鸟贸然闯入居室,在贾谊的心里投下了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此后的贾谊,便一直生活在这种阴影里。
汉文帝七年(公元前年),贾谊被汉文帝召回京师,不久后任命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是汉文帝的小儿子,深受汉文帝的宠爱。汉文帝十一年(公元前年),梁怀王入朝途中从马上掉下来摔死,忠心耿耿的贾谊总认为这是自己做太傅没有尽到责任,常常为此伤心哭泣。文帝十二年(公元前年),贾谊也在忧伤和自责中离开了人世,当时年仅3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