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乡有一条小河。
小河无名,也不知来自何处。长大后听乡人说,河水来自上游的一个水库。然后,老想着什么时候沿着小河往上走,去看看河的源头,却一直没能如愿。
但童年的许多记忆,都跟小河连在了一起。
在我作为孩童的眼中,小河流经的村庄:田心、大村、胡头村、郑溪、溪子脚、李申寺村、江头圩、上马塘、下马塘、刘何村、东山岭、心安村、石桥圩,差不多串起了我整个的童年。
我所在的村庄叫大村,属于新田县陶岭乡。从记事的那一天开始,小河似乎就流进了你的生活。在孩子的眼中,这条河很宽、很深,很长,长得没有尽头。大人时常讲跟河有关的“水鬼”的故事,讲淹死在河中的人便成了水鬼,讲某某如何与水鬼搏斗,如何脱险,讲得活灵活现……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对这方水都充满了神秘、恐惧感。
当最终还是抵御不了水中嬉戏的快乐的诱惑,一帮孩子尝试走进浅水中,然后慢慢往深处去,学会了如何把自己浮在水中,学会了在水中扑腾,学会了狗爬式,然后,一天中的许多时间,就泡在了水中。特别是盛夏时节,在田里干了活,一身泥泞,往水里一跳,那真叫一个爽啊!
脱下的裤衩,洗一洗,晾在草丛上,然后尽情在水中嬉戏。一帮孩子还喜欢玩一种占“山”为王的游戏。一方站在没入水中的石阶上,一方从水中往上进攻,展开激烈争夺,看谁能占据石阶更长的时间。玩得差不多了,裤衩也晾干了,然后,回家。
这条河,不光是孩子们的天堂,也灌溉了这一方土地。村庄边有一大片水田,名册背洞,洞者,阡陌平畴也。稻谷飘香,就是得益于河的滋润。稻子收割下来了,打了谷子,晒干,河边就有一座碾米坊。在水力的带动下,在碾米机的轧轧声中,白花花的大米涌出来了。
还有,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小河里的小鱼、小虾、小螃蟹,也就成了饥饿年代的生活的滋润与期盼。
而小河串起的村庄,往往构成了一个亲友圈。小时候经常住在外婆家,外婆那个村庄名郑溪,与自己家隔三里路,一水相连。读书也在外婆的村庄,小学就在郑溪与溪子脚村之间的一条小溪边上,两间教室,每天伴着潺潺的溪水朗读课文,下课了在溪水边玩石子,打水仗,枯燥的学习生活也就多了许多色彩。
故乡的小河
除了外婆家,几个姑姑还有小姨家,都在小河边的不同的村庄里。于是,过年过节走亲戚,经常会不断地从小河上游走到下游,此岸走到彼岸。一条河,便串起了孩童时代的许多念想。
还有,在河下游的一个村庄,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她的外公外婆就在我们村。然后,小河边上的倩影,便悄悄地留在了心里。
慢慢长大,知道了小河流过石桥圩,就汇入了舂陵江。
舂陵江古称舂水,又叫舂陵河,据说发源于永州蓝山县大麻乡人形山的峡源村。舂陵江由西南向东,流经蓝山、嘉禾、新田、桂阳、耒阳、常宁、衡南7个县,在衡南县廖田镇茭河口注入湘江,全长公里,有支流条,流域面积平方公里。
翻看有关舂陵江的资料,突然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故乡的小河,不知道算不算那条支流之一,抑或,只能算支流的支流吧,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也许它本来就“无名”。但是,小河波声动舂江,舂陵水,据说又是湘江四大支流潇水、舂水、耒水、洣水中最重要的支流之一。也就是说,故乡的小河,也是湘江支流之支流,源头之源头之一啊。不知名的它与作为湖湘四水中最重要的湘江,也就有了血脉上的关联。
湘江被称为湖南的母亲河。
桂阳则把流贯全境的舂陵江称作自己的母亲河。
而故乡的那条小河,就是我,还有我的乡亲们的母亲河了。
二
在江华水口镇边上,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溪,小溪边有一所不知名的学校,我在那里住过将近一个月。
那是大一的暑假。我的外公在那里教书,外婆也在那里。
因为父亲早逝,我很小就住在离家三里的外婆家。从小学到中学,直到上了大学。
外公一直在江华工作。从公安局到林业采育场,后来又不知怎么当上了老师,不知怎么又到了城郊的那么一个小学校,也许是林业采育场的子弟学校吧!
大学的第一个假期,既然外婆也在那里,就去那里度假吧!
然后过了一段非常安静的日子。在溪水边走一走,读点书,陪外公外婆说说闲话,晚上枕着溪水入梦。
那时的水口镇,还是江华瑶族自治县的县城。没事时去镇上逛逛。沿小溪走一小段,就是一条大河,沿河再走几里,就是县城了。所谓县城,也就是一条狭长的街,两边青山夹峙,河流穿城而过。
坐在河边,经常会看到一溜溜的木排顺流而下,间或还能听到放排人的号子声。
涔天河水库
一直以为这条河叫涔天河,因为下游几十里,有一个水库,就叫涔天河水库。来水口,就是从水库大坝边的渡口坐船来的。那里有林业采育场的一个工区,叫务江工区,有一个舅舅在那里工作。
就在工区的木屋里,住了一个星期。或者跟着舅舅去工地,或者在吊脚楼里读读书。工区在山腰,下面就是涔天河水库。山青得耀眼,水蓝得发绿,非常养眼。吊脚楼里不是还会出现一个小名叫“亚亚”的女孩。亚亚还在读初中,很清纯的样子。走时,跟舅舅一起去坐班船,走出好一段,回头,亚亚还站在吊脚楼外望着我们。挥手,说再见,心里也有了些依依的感觉。
从此,那山,那水,那样的一个女孩,也就留在了记忆中。
后来才知道,那条河,其实是潇水。
潇水是湘江之源。
原来一般认为,湘江干流发源于广西兴安县,潇水则是湘江支流。但据勘察,无论河长、流域面积还是径流量,潇水都应是湘江干流。潇水发源于湖南省蓝山县瑶族乡野狗山麓,因上游两岸树木葱绿,水流清绿幽深而得名,《水经注·湘水》说:“潇者,水清深也。”潇水流经江华瑶族自治县、江永县、道县、双牌县,汇聚西河、消江、伏水、永明河、宁远河,全长公里,至永州市零陵区萍岛,与来自广西的湘江支流汇合而成湘江。永州也因此得“潇湘”之名。
奇怪的是,潇水一路蜿蜒而来,在不同的河段,却有不同的名称。在它的起点,在蓝山县境内25公里段称深水;而在江华境内,码市镇以上河段称大桥河,码市镇至水口镇段称冯河,水口镇至沱江镇段称东河,沱江镇至道县道江镇段称沱江,道江镇以下始称潇水。而其中青口至双牌段又称泷河,于是双牌县城就成了泷泊镇。
一条多公里的河,却有这么多的“名”,大约是各个地方的人,都想赋予这流向远方的水以自己的气息吧!就像舂陵江和潇水之于我,记忆里的影像,总是打上了浓厚的个人的色彩。
“潇湘”甚至成了湖南的代称。但是,除了江华的那一段清绿澄澈的水,潇水于我,其实是陌生的。同是发源于蓝山,我孩童时的记忆,都与舂陵江有关。潇水却更多地是一个地理概念。我甚至不知道那让我时时想再去亲近一番的沱江、“涔天河”,就是潇水。因为故乡虽然属于永州,但靠近郴州。后来,离家和返乡,基本上都是经嘉禾、桂阳到郴州。“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反而更容易引发思乡之“愁”。而离家更远的永州城,是上大学后才第一次去。后来,偶尔去永州,也永远是匆匆的过客。
三
后来去湘潭上大学,去长沙工作。在长沙待了30年,又回到湘潭,在湘大,那个叫羊牯塘的没有羊的地方,结庐而居。
突然发现,这一生,过了知天命之年,无论怎么迁移,都从来没有离开过湘江。
湘江是湖南的母亲河。
湘江也贯穿起了湖湘的文脉与学脉。
在岳麓书院,有一副王闿运撰的对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
濂溪是潇水的一条支流,只有41公里,却因为宋代理学开山之祖周敦颐,使它名闻天下。
濂溪在道县境内,而一代理学大师周敦颐,就是道州营道楼田堡人。周敦颐以儒学为基础,融合佛、道,提出了无极、太极、阴阳、五行、主静、至诚、无欲、顺化等理学的基本概念,构建了一套理学的理论体系。周敦颐收程颢、程颐为弟子,而理学也被“二程”发扬光大,后由朱熹“集大成”,宋代理学由此成为显学。
人以地名,地以人显。周敦颐出生在道县濂溪边上,晚年移居江西庐山莲花峰下,峰前有溪,周敦颐也把它称为濂溪,并以此自号,世上便有了濂溪先生。宋黄庭坚《濂溪诗》谓“霜清水寒兮舟著平沙,八方同宇兮云月为家。”
吾道南来,濂溪汇入潇水,潇水尽处是湘江。在长沙的岳麓山下,湘江边上,有了一个千年书院——岳麓书院。北宋开宝九年(年),书院由潭州太守朱洞创办,年,另一潭州太守李允扩建书院,逐渐形成讲学、藏书兼祭祀的格局。接受祭祀之人,除了大成殿的至圣先师孔子,屈子祠奉祀屈原,濂溪祠专祀周敦颐,四箴亭专祀程颢、程颐,崇道祠专祀朱熹、张栻,船山祠专祀书院的学生王船山……地接衡湘,学宗邹鲁,“源流总属濂溪水,不尽余波绕橘洲”(罗庶丹《长沙怀古》),衡云湘水有斯文,他们也构成了湖湘学脉之源与流。
湘江是湖南的母亲河,也成了一条文化之河。
在湘、资、沅、澧四水中,湘江最长,流域面积最广。而从文化的角度说,如果说资水、沅江、澧水,地处湖湘之边缘,更多体现的是湖湘文化巫性、野性,蛮悍精神,浪漫情怀,湘江更多串起的是湖湘文化的正统血脉,其源远流长的道统、学统。
而我的故乡永州,在湘水与潇水的会合处,也有一个书院:萍洲书院。
萍洲书院
萍洲是潇、湘汇流处的一个小岛。清乾隆四年(),零陵人、江苏桃源(今泗阳)县令眭文焕父子,在此创建了萍洲书院。光绪十三年(),湘军名将王德榜、席宝田重建。世道变迁,萍洲书院逐渐荒废,年再次重建。
将书院建在潇、湘汇流之处,真是意味深长。湘水一脉源自广西兴安,在灵渠水分两路,一路向南汇入珠江,一路向北为湘江。而潇水来自九嶷山,它们带着不同的文化,在萍岛汇合了。于是有了地理意义上的“潇湘”,它也成了文化意义上的“潇湘”,而小小的萍岛,就成了承载这一意义的符号、载体。柳宗元《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诗谓:“非是白萍洲畔客,还将远意问潇湘。”萍岛上曾有潇湘庙,而当萍洲书院年重建的时候,湖南科技学院的两位教授分别为之撰联。王田葵教授为书院的入口风雨亭撰联:
潇湘文波连四海就此能悟道在两仪太极;
浮岛秋月映万川于斯便知学须理一分殊。
张京华教授的楹联则是:
此脉接潇水接湘水接江水原原委委;
其风本四时本二仪本太极有有无无。
江水即长江之水,潇湘之水汇洞庭,洞庭之水入长江,潇湘、湖湘与中华文化,也就有了汇通。
四
公元前年,农历五月初五,屈原投汨罗江自杀了。
这一跳,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巨大的回响,永难消弭。
屈原生前留下绝笔《怀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远忽兮。
“怀沙”,一说是怀念长沙,一说是怀抱沙石自沉。长沙并非屈子故乡,为何永别尘世之前要怀念长沙,不可理解。怀沙自沉,以表心迹,也许更为合理一些。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面对黑白颠倒的恶浊之世,他选择了以身殉国报君、自证清白的人生。
此后,贾谊、韩愈、杜甫先后流落潇湘。
愚溪
湘水亲亲,湘水之源流,于我是故乡。于屈原、贾谊、韩愈等而言,他们却是客,是游子,他们的故乡在遥远的它方,却与潇湘结下不解之缘。甚至像屈原,湘水成为其魂之所归之处。而像杜甫,“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陪裴使君登岳阳楼》,似乎冥冥中,要步屈原的后尘了。
杜甫死后35年,永贞元年(年),另一个文人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失败,被贬到一个更偏僻的地方:潇水边的永州。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说:“永州之野产异蛇”,可见这个地方之荒僻。柳宗元被封永州司马,其实是个闲职。其苦闷无聊可想而知。永州十年,柳宗元却在永州的山水中找到了精神寄托。
柳宗元本来住在永州城内,在苦闷中,“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一日,“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始得西山宴游记》),而后发现了“西山”:“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让人“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而后又购得钻鉧潭边的“西小丘”,有了安居之地。在这里他日夕与山水为伴,有了著名的《永州八记》。他写《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而“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人焉,鱼焉,水焉,树焉……心与物化,乐以忘忧,人生之痛也就成了过眼云烟。
柳宗元将冉溪(染溪)改名为愚溪,他在《愚溪诗序》中说,乃是因为“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故更之为愚溪”。他在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得泉,为愚泉。愚泉凡六穴,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负土累石,筑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溪、丘、泉、沟、池、堂、亭、岛,便成“八愚”。
其实钻鉧潭、西小丘、小石潭……都更多的是柳宗元的心中之景,笔下之景,与现实之景是两种不同的风景。所以,很多人疑惑,永州、潇水还有许多大美的景致,为什么柳宗元偏偏选中这些小溪、小渠、小涧、小丘、小石城山,倾力书写,一往情深。也许,“愚人”居愚溪,边缘困窘之人与边鄙小景,更切合,更能心息相通吧!
柳宗元是寂寞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映照的是诗人的旷世孤独。
愚溪,也成了柳宗元的精神归属。柳宗元的家乡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市),大约不会有这么多水吧。要是没有愚溪,没有潇水,柳宗元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那份自在与自得。柳宗元写《渔翁》诗曰: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难道,柳宗元在永州的山水中,找到了自己精神的故乡?
五
湘江北去,古代的这些文人士子,却经常是逆流而上,在颠沛流离之时,往往充当了文化的播种者、传播者的角色。就像永州,如果没有柳宗元,这个“产异蛇”之地,不知道还会荒凉寂寞多少年。而愚溪,这条不起眼的小溪,也一直都会默默无闻。“才与福难兼贾傅以来文学潮儋同万里;地因人始重河东而外江山永柳各千秋。”柳子庙的这副对联,生动地写出了柳宗元与永州之间的密切关系。
“地因人始重”,永州因为柳宗元的“永州八记”,而让全中国的人都记住了它。而柳宗元,作为“永州司马”这一闲职,民间传他的种种“德政”,恐怕更多的是出自美好想象。他留给永州人民的“文字”,就足以使他功耀千秋了。
地以人显。潇水有三条支流,流不长,水不大,也无特殊的景致,却因为三个人而名声大噪,留名千古,这就是柳宗元的愚溪,元结的浯溪,周敦颐的濂溪。“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钴鉧潭西小丘记》)。小溪、小丘,经柳宗元的点染,便有了永远的魅力。
唐高宗上元2年(公元年),安史之乱后,尚书水部员外郎元结写了一篇《大唐中兴颂》并序,其后书法大家、上柱国鲁郡开国公颜真卿为之书,之后工匠又将“歌颂大业,刻之金石”,遂有了著名的“三绝碑”。颂曰:“……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其后历代文人墨客纷纷抒怀,而后成就了著名的浯溪碑林,也成就了小小“浯溪”的显名。
“浯溪”,吾之溪,他成了元结之溪,颜真卿之溪,后来的许许多多追随者之溪。而“愚溪”,余之溪,也成了柳宗元之溪。而周敦颐,则成了“濂溪先生”,小小濂溪成了理学之源,思想之流,文化之河。
可以说,川流不息的水,不仅滋养了水边众多的生灵,也一衣带水,成了连接不同地域的纽带,文化交流的桥梁。
就像湘江,从潇水到湘江,串起了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圈。
由西向东横贯湘桂、湘粤交界之地的五岭山脉,成了珠江与湘江乃至长江水系的分水岭。潇水和舂陵水,皆发源于五岭山脉北麓的九嶷山系。“山岭重叠,荟蔚苍萃,浮空如蓝”的蓝山,也就成了湘江之源。
而水,及其与那水相关的人,往往构成了一个地方、一个城市的文化记忆。就像汨罗江之于屈原,屈原之于湖湘文化,贾谊、杜甫之于长沙;王船山之于衡阳,柳宗元之于永州,周敦颐之于道州、濂溪……而从古至今的湖湘文化名人,大多与湘江有关。湘江流经之地滋养了他们,也造就了他们的文化品格。而反过来,他们又常常成了一个城市的文化象征。
涔天河水库边的农家乐
六
多年后,回到故乡,突然发现故乡的那条小河,变小变窄了。
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也许是因为见过了真正的湘江,还有吸纳湘江的长江,才发现,故乡的无名小河,真的是微不足道。
但梦里的水,却经常是与故乡联系在一起的。尽管那颤巍巍的木桥,已经被代之以可通车的公路桥,水也已不如儿时的清亮。当年打水仗的石阶也不见了。偶尔下水,水底不再是滑溜的石头、细沙,而是厚厚的污泥,让人不忍下脚,难免生出一些失落。
失落之余,便更想念曾经去过的江华瑶山,想念那一泓碧水,还有那被称为水口的县城小镇。有一年国庆节,终于成行。江华县城已搬到山外的沱江镇上。沱江穿城而过。在三舅一家的陪同下,开车沿水边的公路上行,到务江的涔天河水库。发现水库正在扩建,据说准备建一个更高的大坝,要将这里打造成一个休闲旅游度假胜地。只是不见施工的机器与工人,唯有大片裸露的黄土、砂石,仿佛是青山绿水中的一道巨大的伤疤,刺激人的感官。
当年半山腰上的吊脚楼也不见了,自然也不见了那个叫“亚亚”的女孩。三舅妈过去见了我,经常开玩笑说,亚亚还在等你呢。后来遗憾地说,亚亚结婚了,然后补充一句,她家里很有钱的。那天,坐在水库边的农家餐馆吃饭,三舅妈说,想去见见亚亚么。我摇头,说,能够再一次见到这山这水,已经满足了。
只是遗憾,行色匆匆,水口,那曾经留下与外公外婆在一起的许多记忆的水口,去不了了。
曾经想过很多次,某个假期,去水口,租个水边的房子,在那里写作,再一次,枕着溪水入梦。
一直没能兑现。
后来,再一次去江华,是参加三舅的葬礼。
离开的时候,心里想,这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与沱江话别,然后满是伤感与惆怅。
七
何处是故乡?
沱江流过道州,流到零陵,成了潇水。
欧阳修《咏零陵》诗曰:“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如。”零陵前身为泉陵古城,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汉武帝置零陵郡,隋文帝废零陵郡和永阳郡,置永州总管府,此后零陵和永州分分合合,一为二,二为一,如恋人般纠缠不休。
而无论零陵还是永州,他的美在潇水。水之灵,也是城之魂。以至让欧阳修想步柳宗元后尘,“欲买愚溪三亩地,手拈茅栋竟移居”。
每次经过永州,都是形色匆匆。十年前曾拜谒柳子庙和愚溪,但记忆早已模糊。一直想有机会,好好亲近一下永州的山水。毕竟,我的故乡大村,是陶岭的一个村,陶岭是新田的一个乡,新田,曾经属于郴州,现在是永州的一个县。
机会说来就来了。位于永州零陵区的最高学府——湖南科技学院,让我去讲讲学。那天,到了永州,在去学校的路上,当接我的老师开车经过一座大桥,告诉我,桥下就是潇水了。我的心里竟有些激动,潇水亲亲,我终于来了。
例行的讲座结束,便迫不及待地来到潇水边,从朝阳岩公园,到柳子街、柳子庙、愚溪,再租船到萍州书院……柳子街的青石板路,仿佛一下子就把人带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沿柳子街上行,边上便是愚溪,柳宗元的溪。据陪同的永州市文物研究所原所长、永州文史研究专家邓先生介绍,永州一直在致力恢复《永州八记》中所写的景致的原貌。愚溪下游曾兴建水电站,导致水位提高,虽是清莹澄沏,但旧址已被淹没。年,永州市为保护文化遗产,炸掉水坝,还小石潭“全石以为底”的原貌。而愚溪两岸,经一千多年的累积,曾经的景致早已被埋在了地下。经考古挖掘,曾经的西小丘,“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钻鉧潭西小丘记》),又得以复现。
在愚溪边流连,置身于竹树四合、流水淙淙之境,想着,假如年,在永州已居10年的柳宗元,并没有接到让他回京的诏书,或者他坚辞不就,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回京却被弃用,在乍喜乍悲之下,又开始新的长途跋涉。四年后,才47岁,便死于柳州刺史的任上。如果在小石潭边的“小丘”上,从此安心,愚溪、潇水成了他终老的“故乡”,他是否会活得长久一点?
愚溪汇入潇水之处,有一座桥,名愚溪桥,据说建于明代。而今石桥边有一座可通汽车的新桥,这“愚溪桥”便被彻底地弃置一旁了。新桥边通“愚溪桥”的小路,差不多被荒草覆盖了。桥面石缝里,也长出了许多杂草。只有那斑驳的被岁月逐渐风化的石头,桥下流了千年的溪水,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一切。很奇怪,当柳子街边一座新的“零陵古城”被“打造”出来,吸引着外地的游客和本地的食客,这原生态的真正的古迹,却被遗忘了。
寂寞的愚溪古桥
“城郭恰临潇水上,山川犹是柳侯余。”也许,在新时代的大潮中,柳子仍然是寂寞的。
带着一些感叹,雇船,沿潇水,往萍岛去。在回龙塔下,在水边的树丛中,有一树一树的白花,灿烂地开着。正赞叹着,却被告知,那都是栖息的白鹭。船过,惊起一川鸥鹭。船近萍岛,一眼望去,仿佛一螺青黛卧于水中。“南风之薰兮草芊芊,妙有之音兮归清弦”,在如此秀美清静之地,读书悟道,真是有福了。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在萍洲书院流连,从岛上看两岸,青绿的树丛中,隐隐约约有一些房子。零陵居湘、粤、桂之水陆要塞,据说在此潇、湘汇合的岸边,曾建有潇湘镇,至今尚存碑铭:“潇水自九疑百折而入于永州北十里之老埠头,与湘水会合,为最古之名区。五代时设有镇曰潇湘镇,明时改设驿丞曰湘口驿。驿前二水横亘,深阔若无限然,为吾乡所必经之要渡。”在水路交通发达的时代,当年的潇湘镇一定热闹繁华过,据说至今某些小道上还依稀有当年街道的石板。
萍岛,也是著名的潇湘八景之首“潇湘夜雨”之所在。岛的前端,有一块大石,刻着“潇湘源”三个大字。离岛时,特地让船家把船开到萍岛的正前方,但见西南来的湘水与东南来的潇水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往北而去。因为下游不远的冷水滩宋家洲上建了“潇湘电站”大坝,平湖潇湘,更显浩淼。
潇水与湘水汇合处的萍岛
从水上看萍岛,那岛像一只翠绿的船,浮在湘水和潇水之间。据说因为萍州上长满了白苹,书院在清代又称白萍洲书院、白苹书院。屈原《九歌·湘夫人》谓“登白苹兮骋望,与佳人期兮夕张。”当年尧帝将二女娥皇、女英嫁给舜帝,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而“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二妃究竟死在哪里,一般认为是在洞庭君山,至今君山上还有湘妃墓,“斑竹一支千滴泪”,君山的斑竹诉说的是那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其实,既然舜“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二妃在悲伤之余,也许更有可能魂归的是源自九疑的潇水。
据说萍洲岛上最早即建有湘妃庙,后有潇湘庙,之后才有萍洲书院。
葬我于水。
《水经注》说,二妃常“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潇湘之水归洞庭,湘妃,在潇湘与洞庭之间游走,“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屈原《湘夫人》)。这潇湘之水,也就成就了一段感天动地、忠贞不渝的爱情。
而屈原,则把自己满腔的悲愤留给了汨罗江。
杜甫呢,“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发潭州》),在风雨飘摇中,把一腔诗魂赋予了湘江。
还有,更多的他乡的游子,把自己的“恋”与“诗”洒在了湘水中。“故人满江海,游子下潇湘”(文天祥《幕客载酒舟中即席序别》)。“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陆游不一定亲近过潇湘,但不影响他对这一方水土的爱与恋。
还有,离开故乡的游子,他们也把乡愁带到了远方。就像周敦颐,把“濂溪”带到了江西,带到了长江边的庐山。“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也让湖湘的学脉与文脉在他乡获得了重生。
而我自己,自从沿着故乡的小河,流落到湘潭、长沙,在湘江的橘子洲旁,在湘潭离湘江不远的一个叫羊牯塘的没有羊的地方,结庐而居,寻寻觅觅,不断游走。潇水绵绵,湘水绵绵,不知何处是家园。
人生处处知何似,也许,吾心安处便是故乡。
作者简介:
何云波,永州新田人,生于年,文学博士。曾任教于长沙铁道学院、中南大学,现任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有文学和围棋文化研究著作10余部,另有散文集《老屋》《棋行天下》《黑白之旅》《宝宝语录:爱与美的童话》《何云波围棋文集》(四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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