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人生最后几年,是在湖南度过的。
说是渡过,也成。
因为那时的交通,是走水路,沿湘江上上下下——谓之为“渡”。
也就是说,杜甫最后几年的人生轨迹,是沿着湘江这条线来回走动。
当杜甫最后离开湖南北归时,病逝于湘江的一条小船上。
02岳阳(岳州)大历三年(公元年)的冬天,杜甫从今天的湖北一带乘船抵达岳州(今岳阳),登上岳阳楼,眺望洞庭湖。其时,安史之乱已结束了好几年,深受其害和饱受战乱之苦的诗人触景生情,写下《登岳阳楼》这首经典之作: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登岳阳楼》
这首诗把岳阳楼的景象写得气势宏伟。然后转而感怀身世,难免伤心落泪(“老病有孤舟”一句,一个人老了,生病了,他有什么呢?他只有一条破船,孤零零地漂浮在江面上,这情景还不够凄惨吗?),虽则如此,诗中最后一句,仍隐隐透露出盛唐时代的豪迈之气。
杜甫他老人家,年轻时的理想可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如今漂泊四方,心有不甘啊!
插一嘴:老杜您先别想太多,在岳州把年过了再说吧。
0一到长沙(潭州)杜甫在岳州过完年,至大历四年(公元年)二月,春寒料峭,杜甫乘船进入湘江,往潭州(今长沙)方向而行。其间经过一些地方,留下一些诗作。
夜晚住在白沙驿(唐代驿站,没想到还有住宿之用),杜甫写下《宿白沙驿》一诗:
水宿仍馀照,人烟复此亭。驿边沙旧白,湖外草新青。
万象皆春气,孤槎自客星。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
——杜甫《宿白沙驿》
这首诗有一种初春的、乡野的、原生态式的美。
“的的近南溟”,过白沙驿后,杜甫继续南下,到达乔口(今天仍叫乔口,属长沙市望城区),这在当时应是一个渡口,可以停船休息。杜甫在此作《入乔口》一诗:
漠漠旧京远,迟迟归路赊。残年傍水国,落日对春华。
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贾生骨已朽,凄恻近长沙。
——杜甫《入乔口》
落日对春华…江泥轻燕斜。再往前行,就要接近贾谊待过的长沙了,杜甫难免又伤怀一番。
不过,下一站并不是长沙,而是铜官渚(就是今天长沙市望城区的铜官镇,貌似前些年房地产大鳄恒大在此大力发展文旅产业,现在写这篇博文时,刚好看到恒大在美国宣布破产的信息,怕是在这里,也扔下一地鸡毛~)。
铜官渚是一个烧陶制陶的地方,在唐代是著名的陶瓷产地。
杜甫写下《铜官渚守风》一诗:
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
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悭。飞来双白鹤,过去杳难攀。
——杜甫《铜官渚守风》
风太大了,得避一避,杜甫如实记录了在铜官渚看到的事物。
二月下旬到达潭州。杜甫访问了贾谊故居,这段期间当属清明节(农历三月初)时节,杜甫留下《清明二首》一诗:
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净客船。
绣羽衔花他自得,红颜骑竹我无缘。
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肢亦可怜。
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
虚沾焦举为寒食,实藉严君卖卜钱。
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
十年蹴踘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
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
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
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苹愁杀白头翁。
——杜甫《清明二首》
04衡阳(衡州)春天还未结束,杜甫便离开潭州,去往衡州。路过凿石浦(在今天的株洲市内的湘江段边),作《宿凿石浦》一诗:
早宿宾从劳,仲春江山丽。飘风过无时,舟楫敢不系。
回塘澹暮色,日没众星嘒。缺月殊未生,青灯死分翳。
穷途多俊异,乱世少恩惠。鄙夫亦放荡,草草频卒岁。
斯文忧患馀,圣哲垂彖系。
——杜甫《宿凿石浦》
睡了一觉,离开凿石浦到达津口(株洲渌口镇附近的湘江东岸),作《过津口》一诗:
南岳自兹近,湘流东逝深。和风引桂楫,春日涨云岑。
回首过津口,而多枫树林。白鱼困密网,*鸟喧嘉音。
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瓮馀不尽酒,膝有无声琴。
圣贤两寂寞,眇眇独开襟。
——杜甫《过津口》
经过衡山县时,杜甫远远地看见了衡山。写了一首《望岳》。
南岳配朱鸟,秩礼自百王。
歘吸领地灵,鸿洞半炎方。
邦家用祀典,在德非馨香。
巡守何寂寥,有虞今则亡。
洎吾隘世网,行迈越潇湘。
渴日绝壁出,漾舟清光旁。
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昴。
紫盖独不朝,争长嶪相望。
恭闻魏夫人,群仙夹翱翔。
有时五峰气,散风如飞霜。
牵迫限修途,未暇杖崇冈。
归来觊命驾,沐浴休玉堂。
三叹问府主,曷以赞我皇。
牲璧忍衰俗,神其思降祥。
——杜甫《望岳其三》
此“岳”指南岳衡山。杜甫共写过三首《望岳》诗。年轻时写的东岳泰山的诗最为经典。摘录如下: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望岳其一》
纵观上述杜甫在潭州及衡州期间写的诗,心情似乎落寞到了极点,笔下难免有老气横秋之感。
05二到长沙(潭州)从衡州返回潭州后,杜甫寓居于湘江边的江阁中(今长沙有“杜甫江阁”景点),过了一段“相对稳定”的生活。留下《江南逢李龟年》这首人人皆知的诗作: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06湘江北返之路离开潭州后,杜甫可能南下去了耒阳,再掉头沿湘江北归(湖南毕竟不是杜甫的家乡,来湖南应当是一件不在计划中的意外的事)。杜甫于年冬天卒于路上,当在潭、岳之间。可能预感自己来日无多,写有《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一诗,可看成杜甫最后的绝笔诗。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
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
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
鼓迎非祭*,弹落似鸮禽。
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
生涯相汨没,时物自萧森。
疑惑尊中弩,淹留冠上簪。
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
狂走终奚适,微才谢所钦。
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
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
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
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
叨陪锦帐座,久放白头吟。
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沈。
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
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
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
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
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
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
纳流迷浩汗,峻址得嵚崟。
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
披颜争倩倩,逸足竞骎骎。
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
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杜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此诗较长,充满了典故,看来杜甫想表达的东西,有很多;诗中饱含凄怆之音,想来此时杜甫的心情,当是无比苍凉的。
我已经看不太懂这首诗了,就让一切尽在无言中吧。
06尾声当李白流放夜郎时,杜甫写了这样一首诗: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语,投诗赠汨罗。
——杜甫《天末怀李白》
诗人设想李白在流放途中,会经过湖南,然后“投诗赠汨罗”,以怀念(或代表自己怀念)屈原。然而,事实并不如此——李白在流放途中是一路吃吃喝喝、写诗唱和,过得并不差,磨磨蹭蹭地走到半路就遇赦回家——反倒是杜甫在自己的晚年,亲身到达这个地方。
在杜甫留下诗作的白沙驿不远的地方,据传就是屈原投江之处。最终,指望李白不太靠谱,“投诗赠汨罗”这一动作,还得杜甫自己来完成。
也就是在屈原投江这一带,杜甫给自己的人生划下了句号。
从年冬天进入湖南,到年冬天逝世于湖南,杜甫最后这两年的湖南之旅,过得不顺利也不算太长,虽如此,仍给世人留下两首不朽经典诗作《登岳阳楼》和《江南逢李龟年》,值得一再诵读。
注:本文中杜甫的行踪参考,来自于左汉林著《朝圣重走杜甫之路》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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