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那些风流雅事之五十五：词人特立独行之十三辛弃疾六谈
上节品词，辛弃疾戒了酒，酒杯悻悻退出，临走时，还颇不甘地说：“麾之即去，招则须来”。就等你的召唤了。想不到，真的还等到了那一天。那一天弃疾破戒了，破了戒酒的承诺。过去辛弃疾在我的印象中，仅是一个誓死抗金，收复失地的军中勇士，民族英雄，因为无法实现收复失土，他只得制作了无数块据说叫词或长短句的板砖，抡起来砸人。所以他一直是我心目中抗金壮士兼填词武夫。读了他两首《沁园春》后，听了他戒酒又戒不了酒的辩解和心声表白后，他的形象开始鲜活起来，灵动起来，可爱起来了。且容我慢慢品来。
酒啊酒辛弃疾《沁园春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韵》：
杯汝知乎，
酒泉罢侯，
鸱夷乞骸。
更高阳入谒，
都称齑臼，
杜康初筮，
正得云雷。
细数从前，
不堪余恨，
岁月都将麹蘖埋。
君诗好，
似提壶却劝，
沽酒何哉。
君言病岂无媒。
似壁上雕弓蛇暗猜。
记醉眠陶令，
终全至乐，
独醒屈子，
未免沈灾。
欲听公言，
惭非勇者，
司马家儿解覆杯。
还堪笑，
借今宵一醉，
为故人来。
（题解：城里的各位公卿大人带着酒，来到山里。我不能够以戒酒的说辞为借口，遂破了宣称戒酒的戒令，让自己一醉了事，再用原来的词韵。）
酒杯，你知道吗？上次你也像甘肃的酒泉侯一般，被我罢了你的官，你也悻悻退出了。你的叫作鸱夷的酒袋子，也和朝廷里的年老官员一般早已退休。还要说的是汉朝刘邦那个时候，高阳人郦食其拜见汉王刘邦，一进门就对侍卫说我是酒徒不是读书人；又要说的是三国魏武帝曹操经过曹娥碑下时，看到”虀（jī基）臼（jiu就）“二字，杨修解释为接受姜椒等辛辣之物并捣碎之”舌辛“（舌交辛辣之意）之意，合二为一则是”辞“（绝好之词之意）。这个”虀（jī基）臼（jiu就）“二字，就是辞退、远离酒杯之意。我们的酿酒始祖杜康初次出仕（初筮（shì示）），就去占卜《易经》的”云雷屯，君子以经纶”，以问凶吉。也就不再酿酒，不再喝酒了。细细数落以前的往事，无法承受那些余恨，我的美好岁月都在那些麯蘖（qūniè曲聂）一类发酵成酒的东西里埋没浪费掉了。各位公卿，你们诗写得好，却像提壶鸟的啼声一般，叫着“提一酒壶去，快去买酒喝”。
各位公卿，你们说我生病怎么会没有缘由，就好似看到墙壁上的雕弓就联想到蛇一般胡乱猜想。记得陶渊明醉酒酣睡，最终成全了他最高的快乐；而那个独自醒着的屈原先生，就摆脱不了忠而见谤，沉入汨罗江自尽的灾祸。我听了各位公卿的话，惭愧自己不是一个勇者。记得司马懿家那个晋元帝司马睿，本来喜爱好酒，在渡江打仗时，听从王导权相的建议，叫左右近臣拿酒杯来，畅饮一口酒，喝完把酒杯倒覆在案几上，说我再也不喝酒了。我还真是可笑，就借着今天晚上大醉一场，为你们这些故友来！
上阕宣称业已戒酒；下阙借诸公之口，劝“我”破戒。遂“破戒一醉”，以谢友人。全词一气呵成，气脉顺畅，特别是关于屈原与陶潜的处世与结局，点明主旨，将一场戒酒与破戒的世俗逸事，提升至了极高的人生境界。
全词可与辛弃疾的《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比较着品读。前词戒酒，此词破戒一醉。仍然是对话体，仍然是拟人化手法，仍然是极多的典故，仍然是诙谐的语气调侃的意趣，仍然是屈原的“众人皆醉我独醒”，陶渊明的“众人皆醒我独醉”的那种志士情怀，仍然是借酒杯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仍然是关于酒，关于戒，关于人生境遇的进取或颓唐，执念或放下的永恒难题。
天渊君感言：
一、辛弃疾的这两首词，写戒酒和戒不了酒。目前无法确认哪一首先写，哪一首后写；不过从词意看，应该是时间相隔不远，近乎同时吧。一般以为是先写戒酒，后写戒不了酒。这符合常理，解读起来也顺畅。如果换一种顺序，可能会有不同的诠释和理解。只能这样了。
二、明代散文家张岱，在他的的笔记《陶庵梦忆》里，曾经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读了弃疾的这两首词，更认可张岱的这种说法。辛弃疾更为可亲可爱起来。后又一想，弃疾喜欢喝酒，喜欢借酒浇愁，喜欢酩酊大醉。他的癖好真的是酒吗？如果没有抗金报国这档事，他还会嗜酒吗？如果没有抗金报国这档事，他会痴迷什么呢？这么一想，天渊君心头不觉沉重起来。
窗外阳光灿烂，初夏的风犹豫而踟蹰，拂面有些湿热，黏黏的。年或庚子年似乎从凌冽的深冬直接过渡到了初夏。这是一个季节模糊、跳跃甚至部分重合的年份。忽冷忽热的，一会冬一会夏就是没有春天的感觉。我的心因此忽冷忽热。
三、闲适在家的日常生活里，我没特别的比如酒之类的癖好，没有其他什么正当时令的报国需求，我因此是不是无所作为浑浑噩噩？是不是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失重与飘摇？实际上我有我的癖好。我的癖好充满感伤和落寞，它和我儿时的心理创伤密不可分。我因此不敢轻易谈论我的童年往事。我的酒，我的戒，我的人生境遇的难题和囧境，一样都没有变。
这些天，我翻阅着一个以故乡城市名为笔名的女诗人薄薄的诗集。她的诗句短小隽永，回味悠长。极类似宋词的小令，我甚至以为就是现代版的宋词。其中有一首叫《沉醉》：“悲哀/在沉醉里/慢慢清醒/如麻醉后的/疼痛/弥漫的/袭来“。诗很短，没有标点，句式极简，回味的空间极大。因为辛弃疾的酒癖，我的心绪一样地，如麻醉清醒后疼痛，全身心弥散开来，散点投射般从四面八方袭来。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有时的颓唐抑郁，实际上就是我的童年往事，我的癖好偏爱的间歇性发作。随着年岁增长，这种发作越发的频次快，间歇短，无法控制。
四、辛弃疾关于酒，关于戒，关于人生境遇等的永恒难题，古往今来，亘古不变也不会变。所以有哲人云：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是这个世界的变。
今天是立夏。夏天正缓缓走来。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天渊之间那花，那叶，那如花的色泽，那如叶的弧线，那绚烂的时间，那静美的空间！一切皆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本相。
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