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村子里和驿舍一样空无一人,没有炊烟,没有狗吠,远处山坡上的田地里,看不到任何牲畜。路旁的狭小菜畦里,野草正疯一样侵压着弱小的菜苗。李善德走进村子,感觉周围几栋土屋那黑乎乎的空洞窗口,像一具具无助的骷髅头在注视着他。
莫非这些村民也逃走了?难道附近有山贼?
李善德无奈地退回到驿站,在屋舍里的柜台翻来翻去,想要找出答案。他打开地上那两根残存的卷轴,一卷是本驿账册,一卷是周邻山川图。他先把账册收起,留作以后查验,然后钻研起地图来。没过多久,李善德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从周邻山川图来看,这*草驿所在的位置,距离汨罗水的水驿直线距离并不远,两者恰好位于一道险峻山岭的上缘与下麓,道路不通。行旅必须绕行一段叫十八折的曲折山路,才能迂回离开山区。
李善德决定把自己这匹马留在*草驿,这是匹好马,后来的骑手多一匹马轮换,速度可以提升很多。至于他自己,则徒步穿行下方山岭,直抵汨罗水驿。
孤身一人夜下陌生山岭,这其中的风险,不必多说。可李善德就像存心要糟践自己似的,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五月二十二日,子时。
汨罗水驿的值更驿卒打着呵欠,走出门对着江水小解。上头发来文书,要他们早早备好几条轻舟和桨手,将有极紧急的货物路过,所以这几日他们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驿卒撒完尿,突然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他回过头去,黑暗中看不清什么,但却可以清楚地听到脚步声。不对,节奏不对,这脚步声里总带着一种拖曳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移动,隐约还有低沉的粗喘声,更像是吼叫。
驿卒有点害怕了,他听过往客商讲过灵异故事。据说当年三闾大夫在这江中自尽时,不小心把一条江边饮水的山蛇也拖下去了。三闾大夫从此受渔民供奉,每年有粽子可吃,那条枉死的山蛇却没人理睬,久变怨灵,一到夜里就会把站在江边的人拖进水里吃掉。
莫非这就是山蛇精来了?他害怕极了,刚要转身呼喊伙伴,却看到那黑影一下子扑过来。借着驿头的灯笼,驿卒这才发现,这竟是一个人!
这人一头斑白头发散乱披下,浑身衣袍全是被藤刺划破的口子,袍面沾满了苍耳和灰白色痕迹,那大概是在山石上剐蹭的痕迹。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右腿一直拖在地上,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
驿卒稍微放心了些,喝问他是谁。这人勉强从怀里掏出一份敕牒,虚弱地答道:上林署监事判荔枝使李善德,奉命前来……前来查验!”
李善德这次能活着抵达汨罗水驿,绝对是一个奇迹。他从下午走到深夜,穿行于极茂密的灌木与绿林中,复杂多变的山势被这些藤萝遮住了危险,导致他数次因为脚下失误而一口气滚落数十尺,并因此摔伤了右腿脚腕,浑身的血口子更是无数。连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撑下来的。
如果招福寺的主持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说这是因为李施主瞻仰过龙霞、福报缭绕。李善德简单地查验过水驿之后,立刻登上一条轻舟,唤来三名桨手,交替轮换,毫不停歇地朝着洞庭湖划去。
就长途旅行而言,乘船要比骑马舒服多了。李善德斜靠在船舱里,总算获得一段闲暇时光。他浑身酸疼得要死,只有嘴巴和胳膊还能勉强移动,亟需休养。小舟轻捷地在江水表面滑行着,顺流加上桨划,让它的速度变得惊人。几只夜游的水鸟反应不及,惊慌地拍动翅膀,才算堪堪避开船头。
李善德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干硬的麦馍,唯一能动的胳膊从船篷上抽下几根干草,充做算筹,在黑暗中飞速计算着。过不多时,胳膊的动作一僵,似乎算出了什么。
这一次荔枝转运,意料之外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之前双面瓮和掇树的纷争,对荔枝保鲜质量都产生了微妙的影响,而*草驿的逃驿事件和其他一些驿站的失误,对速度也有耽搁。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凑在一起,产生的推迟效应十分惊人。
按照原计划,荔枝转运的枝节枯萎,将发生在渡江抵达江陵之时。当地已经准备好了冰块和竹节。飞骑将把荔枝迅速摘下,将用竹箨隔水之法处理,加以冰镇并继续运送。
但刚才的计算表明,因为行程中的种种意外,以及保鲜措施的缩水,枝节枯萎很大可能会提前在进入岳州时发生。而岳州无冰,他们只能用“盐洗隔水之法”坚持到山南东道的江陵,再改换冰镇。岳州到江陵这一段空窗,对荔枝的新鲜程度将是致命打击。李善德疲惫地闭上眼睛,山岳他可以翻越,但从哪里凭空变出冰块来啊?